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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/08/13
音樂隨筆:後獅子山年代的真
The Hertz《拆穿》

古語有云:「如果可磊落做人你會更吸引。」説穿了這不過是一句歌詞、商業化的口號 —— 連説這句話的古人,最近也被後來之世批評得幾乎體無完膚。活於虛偽社會,如何出淤泥而不染、不做「偽人」,説易行難。

記者譚蕙芸上年尾寫過,香港人素來崇尚包裝、習慣見高拜見低踩。可是香港人不知上年起吃錯了什麼藥,突然醒覺了社會地位崇高的賢達、名人統統都是偽人,一下把他們踢入無底潭。同時,又把説話不圓滑但真誠的人捧至高位 ,譚蕙芸在文中大聲宣告:「這是素人的年代」。

這個夏天,我們受夠了這些勢利的人、看不過眼既得利益者對人性和良知的踐蹈,忽然愛上了素人的踏實,好像基因突變。[…] 因為素人,我們每一個都可以,我們每一個都沒有比另一人高貴,這是香港的新秩序。

譚蕙芸《這是素人的年代》

現今社會,真誠才是最大本領。The Hertz 身為樂壇的素人,大概沒什麼要「歌紅發大財」的包袱,才得以不虛偽的「唱別人所想」,反能「唱自己所想」。他們不會故作高深,把一個簡單的道理加上極邪惡十重紫薯芝士拉絲的包裝,也不會純粹爲迎合觀眾口味,講一些「眼睛不能沒眼淚」(個口不能沒口水)、「失戀記得要振作」的心靈雞湯式廢話。

The Hertz 的 Bass 手 Ray Sze 自己執導的 MV。

活於謊言中

他們成軍後創作的第一曲《拆穿》,是全碟中唯一的慢版歌。他們收起了一貫的玩味,板起面來,試圖用一首歌的時間,顛覆信奉潛規則、鼓吹虛偽的荒謬大世界。

人海裡游,爭相炫秀, 
無人細察獨自的爭艷。

贏得所有,掌聲嘗透,
為何世界如常般反轉?

環繞地球,風光明秀,
從旁冷眼墮落不堪見。

無不通透,畢生研究,
貧窮戰況仍無可取暖。

歌詞厲害在於其言簡意賅,一連四段,每段短短三句十七字,就寫出一個世界的虛空:人人互相比拼美貌,跟風模仿,忘記自己獨有的美麗;互相爭競,贏盡所有,但世界如常轉動;遊遍世界,看盡世間美物,對不光鮮但可憐的人卻眼不見為淨;窮盡一生,爬到象牙塔項,擁有無限知識,對窮困、身處戰亂的人說穿了都是毫無裨益。

Acoustic 版的《拆穿》,又是另一種的夭心夭肺。

還不拆穿?
自欺的玩意!
世間依舊,快樂沒半點。

誰可看穿?
至高的盛宴!
碰杯歡言,你稱我好,心底在對倒。

還不拆穿?
耗光的年算!
半生周旋,也愚蒙錯選。

誰都看穿!
扮作不經意。
互慰阿諛,你稱我好,得不到更好。

然後副歌急轉直下,從旁觀者的平靜,變成質問者的追逼,連真音也變成了假音:爲何「還不拆穿」?質問世界 —— 為何要維繫這種虛假?虛偽之世人人自欺,世間依舊快樂沒半點;「誰可看穿」? 質問身邊的人 —— 為何好像只有我發現到世間的虛空、無意義的爭競?為何你們周旋半生,還是如此的不理性?

最後一段副歌尤其夭心夭肺,因爲質問者終於發現了答案:原來「誰都看穿」,忽爾驚覺原來所有人,都透徹明白這種虛偽,故作漫不經意。互慰阿諛,爲了迎合世界、不做異見人士,寧願你稱我好,放棄追求更好的世界,自困虛假的洞穴。

Him Hui《拆穿》短短二百字的詞,大概是我近年最喜歡的詞,言簡意賅、言之有物、押韻工整,更是難能可貴的是其返璞歸真(真誠的「真」)。我一直很喜歡短小精幹、押韻工整、猶如格律詩的廣東歌,在盧國沾年代後幾乎完全絕跡樂壇。實在想了許久,我真的想不出近年除了《拆穿》一首如此風格的歌。

活於真相中

張潔平《極權之下,我們的恐懼、抵抗與愛》一文中,引用了前捷克總統哈維爾《無權者的權力》一書其中一句(小弟尚未拜讀),令我尤其深刻:

那個自然而然就會將人非人化,將人變得沒有面貌、沒有個性的權力結構,是那個自動機制的特殊產物,它已成為體制的根本。正是這套自動機制的強制要求,選擇那些缺乏個人意志的人來躋身權力結構 [⋯] 令只有空談的人才能掌握權力,以保證制度的自動機制可以繼續運轉。

哈維爾《無權者的權力》 (羅永生譯)

在吃人的社會體制下,即使大部份人沒有説謊的意圖,不自覺都接受了「活於謊言中」之現實。爲了不傷和氣、不作異類,人人順從慣性融入社會,忘記了所謂「正常生活」,其實是反人類的。衆人猶如不斷在轉輪想奔跑的倉鼠,半生周旋、好像自得其樂,卻是成爲了籠中玩物而不自覺。

柏拉圖《理想國》中有一個如此的洞穴比喻:洞内的人動彈不得, 然後有人在他們身後用火,照出一些木偶的影子。可是,他們當眼前的影子戲就是整個世界。直至其中一人逃出洞穴,第一次看到刺眼的陽光,方才發現影子不過是實物投射出的虛幻。然後他回到洞穴解放他們,告訴他們洞外才是真象,卻慘遭毒手。

這個時代正販賣著一種「正能量」的這種 naive optimism 的 opium(鴉片),時刻要求人們持守健康樂觀的「正向思想」,不要把自己生活上的不如意歸咎扭曲的社會。可是,這條通往「快樂」的捷徑、這股積極向上的迷霧,將質疑的聲音排斥於正能量的泡沫之外,威逼人投入社會各種掠奪人性的建制,沉溺於時代的虛僞。

我始終相信,只有逃出洞穴,拆穿假像,時刻堅持活於真實中,從虛僞的社會重奪人性的高貴,才有真正快樂的可能。真正的快樂只有透過一種要時刻「活於真相中」的意識,識破體制的假象,才能夠建立一個堅實的基礎,想像你能力以內可獲得的歡愉,究竟是何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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